太安城内,负责宣布封赏圣旨的太监那可都是美差,受封的大臣哪个不是洒扫一番,大开正门以迎恩旨入府,对宣旨的宦官自然爱屋及乌,下马一提银,上马一提金,那是必不可少的“礼节”。
然而入凉的圣旨到达河陵边境,负责宣旨的宦官坐在马上便开始草木皆兵,生怕那些杀红眼了的凉蛮子来个拒收圣旨,然后将自己头颅与圣旨一并奉还。
刚踏入陵州地界,还没见城关,迎面就来了一彪骑兵,这队骑军盔甲破旧不堪却杀气腾腾,为首那员骑将更是煞气缠身,像是刚刚脱离修罗战场一般,惊得宦官娇生惯养的坐骑低头连打了几个响鼻,不停地踱步。那宦官更是浑身发抖,死命拽着圣旨,仿佛拽着了自己唯一的救命的稻草。
两支骑队隔着五十步都不约而同停了下来,北凉兵不下马,不带路,若不是军纪严明,更像是拦路抢劫的马匪,那将领左手摁住刀柄,右手玩味地摸着这一年蓄起的胡子,宣旨的太监也不下马,个个噤若寒蝉,怕下一刻对面那群虎豹豺狼便冲将过来。
“将军是要截圣旨?”为首的太监硬撑着喝问道,只是语气显得有些无力。
“末将洪书文,奉北凉王军令,特来护送公公上清凉山。”
朝廷的骑队如释重负,领头的太监在马上拱手,“那就有劳了将军了。”
“不劳,不劳,公公此行将末将一干人从北莽召回,远避兵祸,末将还要谢谢公公呢。”洪书文脸色发黑,语气阴沉,直让那宦官背脊骨发凉。
说完,洪书文打马上前,用刀背打了打那宦官紧握圣旨的手,待到他松开之后,轻佻地用刀挑过圣旨,自顾自看了起来,“唔,赵铸够大方的,比上一个强多了。寇江淮,曹矮子我呢?若本将捞不到一个陵州副将,那公公也就别回去了”
那宦官吓得一言不发,更加不敢指责洪书文的大不敬行为。
“公公跟紧了。”好在洪书文没有继续刁难,“末将这些兄弟的马可快。”
气氛诡异的骑队穿过肃静得像一座军营一样的凉州城,总算到了清凉王府,一向傲慢的清凉王府竟然大开三门,副经略使宋洞明和二郡主徐渭熊在正门亲自相迎,这伙宦官才相信自己应该是可以活着走出北凉道。
新廷不可谓不仗义,这圣旨的意思等同是朝廷给好了官职,盖好了印信,北凉王府只管往上写名字,连宋洞明都咂舌,“老皇帝对老凉王也不曾如此啊,难道传言是真的?”
徐渭熊不置可否,“朝廷此举说是封赏,不如说是挖墙脚。”
“北凉济济一堂文武,纵然赵铸文韬武略不惧北凉,但他总要为儿子,为赵家着想。”宋洞明解释到。
“这个自然,人之常情。”徐渭熊接过话来,“如今外患已消,北凉边军,清凉王府,徐家,即是在一个心胸开阔的帝王眼中也显得刺眼而多余。”
宋洞明不想再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,相对于陈锡亮与徐北枳,他始终是外臣而非家臣,他相信徐渭熊更愿意听他们的意见,刚想找个公务的借口离开,徐渭熊冷不丁地说道,“这弘文馆大学士,我可就填宋先生了。”
宋洞明一愣,笑着说道:“二郡主真舍得给?宋某可当真了。”
徐渭熊示意丫鬟推她进去,头也不回地说道:“我这个李功德李叔叔,市侩人,有大学士之才干无大学士之德行;白煜,龙虎山山上人;陈锡亮,比流州人还流州人;徐北枳,闲散人,曾亲口说‘此生所到最南之处便是北凉罢’,宋先生本就是‘半寸舌’元本溪选的离阳储相,如今也算是衣锦还乡,你若再不回去,鹿鸣宋家,可就真抬不起头了。”
宋洞明苦笑着摇摇头,这万千读书人梦寐以求的阁馆学士之位,如今自己得来竟是如此的不是滋味。
塞上大风,北凉边军大半已越过北莽国界,匪夷所思地在行军途中就完成了新老交替。右骑军统领周康和白羽卫统领袁南亭先后战死关外,闲居关内的何仲忽已然病倒,再难披甲,徐凤年以无比强硬的语气勒令一众老将退出边军,随即大刀阔斧地改革,捣烂了北凉军美中不足的派系壁垒。
得到何仲忽首肯的郁鸾刀入主左骑军,在各个马场支持下恢复了左骑军的战力,李彦超从周康手上接过右骑军,燕文鸾的幽州步卒则一分为二,大部跟着刺史胡魁挺进北莽,小部跟着皇甫秤驻守幽州,一切按部就班,显得那么自然。几个月之后,一直昏迷的前任都护褚禄山重伤不治,寇江淮从前军抽调回来走马上任的消息传来,大家也都见怪不怪,褚禄山出了名的故旧少,朋友少,他的死讯在边军也没激起什么浪来,消息传入中原,据说当日朝堂之上甚至喜气洋洋,说着什么“恶人天收”、“多行不义必自毙”云云。
离阳康正二年,北凉曹嵬,谢西陲联手将拓跋春隼的三万莽骑全歼,自此负隅顽抗的北莽残军失去最后一股精锐铁骑,北莽大定。
与此同时,受封两年却迟迟不肯就任的北凉一众文官,也由宋洞明宋岩领衔,十数位被朝廷钦点的北凉读书人赴京,加之原有的陈望、孙寅,“凉党”这一称谓不胫而走。庙堂之上,有宋岩这样的法学大家治世能臣;江湖之远,又有白马书院这样藏书万册的求学圣地,“凉蛮子”这三个字便渐渐无人再提,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是,北凉道出了一位文学大家,自号“清凉山人”,所著文章见解独到,文采斐然,再加之正着手为徐凤年写游记的王初冬和本就才压上阴学宫的“徐大家”徐渭熊,让本就地位逐步上升的北凉渐渐有了独秀于离阳文坛的迹象。
一开始世人都以为所谓“清凉山人”是那年轻藩王的恶作剧,一些中原妙龄女子对此更是深信不疑,深闺之中不知将其诗文抄写多少遍。直到北凉王“积劳成疾”死在北征路上,而清凉山人仍不时有文章流出,那些个痴心女子这才肯相信另有其人。
清凉山人的《武当山记》,写得清新雅致,游玩之趣跃然纸上。上阴学宫有稷上先生断言清凉山人即是王初冬,因为此游记之心境,必是初登武当山,不说亲近武当山的北凉王,就算寻常北凉人士,解梦还愿怎会没上过武当山呢?
康正三年,一本诗集如一夜春风席卷文坛,乃是清凉山人所著边塞诗二十四。影响之广,竟连天子于早朝之上也忍不住与群臣讨论诗集。
“‘万里赴戎机,关山度若飞’,饶是王大家豪气不让男儿,也写不出这等下酒的诗来。朕是马上得的天下,怎就写不出这样的好诗呢?”引得群臣哄笑。在御口否定王初冬之后,猜测清凉山人身份俨然成了一个时兴的文坛话题,成了士子书生们饭后谈资,都争相研读其诗文,想从字里行间找到线索。其中,渐渐的清凉山人是流州刺史陈锡亮的说法最是让人信服。
逾年,北凉道流出清凉山人一本词集,其中“明镜照新妆,鬓轻双脸长”一句引得江南道婉约派大词人晏载道大为赞赏,戏言道:“此句一出,直教江南妇人与江南才子皆失色。”有好事的吏部官员曾在青楼醉酒透露,这几年,流州刺史陈锡亮夙兴夜寐,连夺吏部内部考评第一,如何又有时间写那酸词。
越是猜不到,便越是让人如爪挠心。连老神在在的上阴学宫大祭酒“避一头”韩谷子,也在给弟子的信中旁敲侧击地问此人是谁,复信之中,常遂只是说白马书院绝无此等才子,晋宝室戏言说是那如今闲居清凉山的王祭酒,本来最有希望回答,也最是一本正经的徐渭熊,竟然责问恩师怎么不能是她徐大家自己。
于是乎,每年当清凉山人新作一出,无论因为其神秘还是因为其才华,离阳处处必是洛阳纸贵,也难怪会有赵铸与陆诩这赌注惊天的赌约。
然而今年看着年关将至,清凉山人已经沉寂一年,离阳各地士子都是翘首以盼,一人酒酣之时只好将去年的《北莽古调新填》一遍遍回味。
游玩途中的徐凤年架不住陆丞燕日日逼问,只好从南疆往凉州城写信询问,回信寥寥数语,字体却自成一派自有风骨,是那如今读书人人人临摹的“清凉体”。
“去年三十之夜斗酒,输予那白熊,无奈守信封笔三年。弟今至何处?游玩悦否?今夕归否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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